柴禾
——谨以此文纪念敖汉旗荣获“全球500佳”20周年
上下班路过一段绿珠公园,经常见到园艺工修剪树枝、草坪,装满一车车的残枝断草。问及这些枝草的去处,答曰埋了,心里就觉得十分可惜。
小时候对柴禾的印象可谓刻骨铭心。小学一二年级时挎破布缝制的书包,课后倒出课本纸笔,背着空书包到河滩甸子地捡拾羊粪蛋,晒干了用作柴烧。三四年级时就刨茬子、搂树叶。五六年级时学会镩树、挖树疙瘩,或漫山遍野地扛着拖耙搂草根。这活计一直干到考上高中,但高中一放寒暑假便又重操旧业了。即使中专毕业后成家立业,依然得须预备生火做饭的柴禾,每年秋后都要套毛驴车到树林子里搂树叶子,一直到住上了楼房才算“失业”。
那时的庄稼秸秆要饲喂牲畜,残余的作为烧柴总不够烧。也有少量成片的树林子,树枝和树叶的资源需要生产队集中统一按户划区域分配。而零零散散“整烧的”,是当地农家孩子的一项基本功,也是考验他们生活能力的一项必修课。哪块沟头风茓的柴草多,哪类的木质坚硬禁烧,都熟烂于心。每天能弄来够做一顿饭的柴禾,就会得到大人的表扬:“这孩子真能干,将来过日子是把好手。”把柴禾弄到家里听着大人表扬的那一刻,便有些许的成就感,很快忘了干活儿时种种的辛苦。
脏?按现在来说那是一定的,可当时大家都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。冬季里捡拾牲畜粪便其实并没有异味,只是手脚和耳朵冻得厉害。手脚冻伤,肿的像黑面包子。耳朵的冻疮,半年都在流脓滴水。但看见新鲜冒热气的牛屎,却忍不住光脚踩里面焐一焐。看吧,家家户户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有冻疮,手脚面和脖子都有开裂的皴,手掌和双肩都有坚硬的茧。累?好像倒也不算什么,每天转悠几十华里的山路,每次带着扫帚、拖耙、板斧、砍刀、镰刀、镐头等其中的一两件工具,扫、拖、搂、砍、刨、锛,零碎的装在麻袋里,齐整的打捆,背着和自身重量差不多的草沫、树叶、草根、枯枝、茬子、榛柴、树根等等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家,汗水和泪水已经湿透了叫花子一样的破烂衣裳。
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捞淤柴。淤柴是被河水冲击后形成的树木杂草的混杂物,是柴禾当中的硬通货。人们通常做一个硕大的铁笊篱像过滤米饭一样,有站在岸边捞的,也有深入水浅、流缓的水里捞的。总之,这可是大人们的危险的事情,我们小孩子只能远远地观瞧。雨季,山洪泛滥,河沿的沟坎不断被洪水冲得坍塌,沿沟坎边上的树木便一颗挨着一颗地沦陷了。平常生产队分区镩树时,人们都尽可能多地获取树枝,把个好模样的枝桠修理得只剩主干顶端一根莛,像戏台上丑角的朝天辫,但这样的资源也是极其有限的。眼巴巴瞅着冲进水里的大树就这样白白地被洪水冲走岂不万分可惜!于是,有胆子大的村民就尝试到水里冒险捞取。虽然没有亲见过什么事故,但常常听大人们议论,谁谁家的谁谁又被浪头卷走了,听得小伙伴儿们眼睛瞪得溜圆,鼻涕拉得老长。只等洪水过后,小孩子们才敢小心翼翼地蹅着厚厚的淤泥,专门寻找有巨石的地方,那里往往集聚缠绕些荆棘与泥石的混杂物,把这些湿泥柴搬来晒干,抖落了沙土,便是上好的柴禾。
上一年级时候第一次在学校看见煤,十分惊异那黑石头为什么如此禁烧?老师说将来做饭都用煤和电,生活是楼上楼下、电灯电话,就想象那就是共产主义社会么?偶然一次,村里有户单职工家庭买来一麻袋煤,心里羡慕不已,就想将来有一天我能挣钱了买一汽车煤,让爹妈省了缺柴的烦恼,也省了我们打柴的受罪。
最惬意的事儿莫过于亲手烧自己弄来的柴。特别在冬季,一边往灶膛里添柴,一边看红黄的火焰舔着锅底,暖烘烘的,突然就想到“野人献曝”的故事,不禁哑然失笑。烧过的炭火作用极大,要把屋里的烟囱板子插上,灶门用玉米皮子编的铺垫堵上以保温,偷偷拿个干咸菜疙瘩或者土豆埋在炭火堆里。大约听到土豆“噗噗”地“放屁”了,便是烤熟了。扒出来,吹吹灰土,连皮吃,满室馨香。晚上还可以装火盆,盆底先装碎穰秸,再覆火炭,再覆炭灰,用火铲压紧,让余火慢慢燃烬,热量慢慢释放,就相当于现在的热水袋或者热宝。大人们在火盆上热菜、温酒,小孩子们则在上面烧粉条、烤红薯,各得其乐。
草木灰也是有用的。母亲那时每天起得最早,扒灰,倒进牲畜圈里。随着起圈、倒粪、施肥,又回归于大地。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草木灰的功效,是否掌握其补充钾肥、提高地温、疏松土壤、消灭病害的科学知识,我只是听她念叨:“草木灰,草木灰,投胎去,快轮回。”
草木的生命又开始了新的轮回,母亲深信不疑。
如今,故乡绿了,富了。我知道,那是父老乡亲发誓不让子孙骂祖宗,一辈辈与荒漠抗争,换来了山川苍翠、草木葳蕤。柴禾奇缺的历史,断然不会在后代的身上重演,我深信不疑。